【妖刀记】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,响屧凌波 科幻武侠
妖刀记(14)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【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,响屧凌波】
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,呲牙咧嘴:“不识货!这是‘棺材羊’!老泉头舍你们的!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!”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,雪雪呼疼,众杂役大乐,哄笑不止。 “老泉头的手艺,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?我呸!”小厮抠抠牙缝,笑得一脸坏样:“别说俺欺负你,你把这盖儿掀起来,俺就舍你一块!怎样?” “闭上你的嘴,孙四!吵什么吵?”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杓,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。他高举左掌,对众人做了个“噤声”的手势,解下油腻的裙兜,毕恭毕敬走到砧台前,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: “老泉头,看样子石釜退温啦!您老……要不瞧瞧?大伙儿都盼着哩。” 耿照心中一凛:“原来他便是老泉头。”不禁多看几眼。 那人身形颇高,手脚如猿,看得出骨架较寻常人粗大,只是稍嫌肉少,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。穿着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:一样汗湿的单衣短褐,一样油腻的破旧布鞋,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,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,才会虬起一络一络的肌肉线条,其上青蜿蜒筋,恍若盘根老树。 此人乃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,姓名已无人知晓,城里都管叫“呼老泉”或“老泉头”,来历不明——起码耿照没听说过——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杓,独孤天威一吃成瘾,不肯放人,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。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,但独孤天威让一个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,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。 耿照跟着日九进出大膳房,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;除了实际指挥琼筵司运作的郑师傅外,并未注意其他埋头烹饪的师傅。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,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,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,今天总算是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“老泉头”。呼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,端碗回头—— 他生得深目高颧、鼻似鹰勾,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,披散的头发微卷,色带暗赤,宛若陈年梅干,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。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,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,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。 ——耿照终于明白,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。 玉蟾王朝亡于北方异族,白玉京付之一炬,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,央土残破,百姓深恨异族;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,一律开肠剖肚,绝不令其速死,可见仇恨之烈。若无圣上回护,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?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,厨工纷纷让道,又忍不住伸颈踮脚,唯恐漏看了大师出手的片刻。
那瓮高约半身,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,说是水缸怕也使得。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,右手托住瓮底,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,左掌一松,单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;瞬间全场鸦雀无声,静得仿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。 郑师傅猛一回神,大是兴奋:“老泉头!这小子是有两膀气力,让他试一试罢?”呼老泉“嗯”的一声,指着石盖对耿照说:“一次全掀开,面儿越大越好。” 耿照放下水瓮,活动活动筋骨,抓着石盖用力一掀! 水气窜出的瞬间,呼老泉酱碗一泼,“滋——”窜起大片烧烟;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,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,羊肉的鲜甜、膏脂的滑润,混合了韭菜青、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,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。 热气散去,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——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、从中剖成两丬的意思——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,仿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。 这道“棺材羊”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“水晶羔蹄”相类,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,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,就像腊鸡、腊鸭一般,特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,烧得骨酥肉烂、膏脂俱融,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,锁住肉汁,入口即化,毫无羊肉的膻骚。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,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,拆骨卸肉,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,唰唰几刀,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,表整丁方,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,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。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,瞧着不禁佩服起来:“快利本一家,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,劲力却无丝毫浪费。手起刀落,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,当真厉害!”心想柴是硬的,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,难以下刀,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,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。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,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,一咬之下,只觉皮酥弹牙,软嫩中仍有嚼劲,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,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,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;肉嫩筋融,入口绵化,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,口感妙不可言。 羊片在入石釜煨烧前,已抹上生姜粉、花椒粒等佐料,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、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,冷热一激,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,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,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,留住羊肉的原味。 耿照一口未尽,频频吮指,忽见长孙坐在一旁,双手揣在怀里,面色十分阴沈,不禁皱眉:“莫不是吃坏了肚子?”长孙缓缓摇头,低声道:“一没留神,狠咬了手指一口。好在没嚼开,拇指应该还在。”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,大膳房无论上下,每人都分到一块,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掉。他面色焦黄,瘦得浑身皮包骨,头发、衣衫格外骯脏油腻,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。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,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,忙不迭塞入嘴里,雪雪呼烫,还故意吼他:“你傻啦?连菜刀也不会拿,学人家吃什么!滚一边儿去!”众人都是一阵笑。 “那是谁?”耿照悄声问。 “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、过耳不闻的本领?”长孙日九还在忧郁着,勉强瞟了一眼:“上个月新来的。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,老泉头给捡了上山,姓名问不出来,多半有些毛病。孙四他们管叫‘阿傻’。”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,低声道:“我瞧不像傻子,倒像有心事。”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,神情肃穆,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。 “我不跟你争。你是有心事的专家,你说了算。” 耿照掀盖有功,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。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,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,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。 谁知耿照才转身,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,塞进嘴里,嚼得汁油四溢,手指耿照大笑:“阿傻傻,你更傻!执敬司的卵蛋蒙眼,白白孝敬了俺!”杂役们有的笑、有的嘘,闹作一团。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,持杓猛敲:“吵什么!”场面立时安静下来。 他抬起下巴,遥遥唤道:“阿傻,你过来!”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,吓得打颤,畏畏缩缩上前。 老泉头面无表情,厨刀一挥,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,递给郑师傅。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,大声道:“这间厨房里的功夫,你们要用眼睛学,用心学;最重要的,是要用舌头学!”指着砧上的酱羊肉,对众人说: “这是老泉头的好意,你们这些王八羔子,一个个都给俺吃!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、吃进肚里,吃进骨子里,往死里记着;将来有一天,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!” 膳房里静悄悄的,一点声音也没有,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。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、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,在这一瞬间,突然都变得深沈内敛起来,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,像狼一样贪婪地记忆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。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,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…… 少年呆望着手里汩着油汁的肉条;良久,浑身一震,似有所悟,忙张嘴大嚼起来。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“棺材羊”名菜,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,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,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、晚宴,让琼筵司先行准备。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,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,正自犯疑,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你们……快……宣德厅……集合……”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,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。 执敬司规矩虽严,毕竟是上级机关,不若铸房兵营那般严苛,无论是三班行走的行首何煦、锺阳,抑或二总管底下的严、吴、司徒三位管事,都鲜少在早膳前集合众弟子听训。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,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。 厅内,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,服色划一、挺拔俊秀,煞是好看。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称头,位置恰恰就在门边,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,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,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。 横疏影亲点的随班弟子共十二名,每班四人,一日分三班轮值,故称“三班行走”。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,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,随时听候调遣。扣除夜班补眠四人,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,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至多不过六名,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,以何煦、锺阳为首,分站主位两侧。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,转身走入后进;不多时,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,垂帘微揭,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,裸露的脚背以及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,说不出的玉雪可爱,竟是横疏影亲来。 众人一齐躬身,横疏影云袖一挥,当是回了礼,随意落座。 “诸位辛苦了。” 她抿了口茶,美眸环视,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。 “众所皆知,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。本城忝为东道,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,须得妥善置办、务求善美,以免贻笑大方,坠了本城及城主他老人家的威名。” 青锋照、赤炼堂、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,每年均于上巳节(三月初三)前后举行竞锋大会,各出器械,论断铸造优劣,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,为平望都的羽林军、北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。 这“三府竞锋”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,埋皇剑冢、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,三十年来从未间断,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,广邀天下英豪、刀剑名家与会,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。 昔年天下未定,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阀军用,一时传为美谈。青锋照精于定制生产,赤炼堂掌握流酆江的漕运命脉,原料取得便利,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、规格统一的刀剑上,已有百数年经验;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,实不作第三家想。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,却另辟蹊径,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,一剑须历时三、五年而成,价抵万金,成品无不称手,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,相得益彰。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,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。 虽未赢过“三府竞锋”大会,近十年来,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,获利未必便逊于青、赤两家。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,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,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,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——正所谓:“青锋照、赤炼堂,白日流影碧水长。”时至今日,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,不免大失身份,恐为识者笑。 “三府竞锋”至关重要,尤其三年一度、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,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,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,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,无端浪费时间。 耿照正觉奇怪,忽听她话锋一转:“……距锋期不过月余,诸事繁忙,千头万绪,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。因此,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,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,一在善政堂,一在挽香斋,毋须轮值,便宜行事。明确的职务区分,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。”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。开春以来,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,都听得不新鲜了,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。鲍昶挺起胸膛,左右投来或艳羡、或嫉妒的目光,五味杂陈,不一而足。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,低声问:“是这两个没错罢?”司徒管事微微一怔,见机极快,不慌不忙道:“小人们研究文档,考核能力,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,再行定夺。” 横疏影摇头:“不用,你办事我一向放心。”打开签条,清了清喉咙,朗声念道:“庚寅房长孙旭,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,精通算数、文书娴熟,入城六载,言行忠谨,堪付重任,于兹荐用。”螓首微抬,遥遥投来一瞥,似是打量片刻,淡然道: “准。” “多谢二总管。”司徒管事团手作揖。 众人一阵茫然:“长孙旭……那是谁啊?” 半晌才有人省觉,失声脱口:“是日九!” “啊,怎能是他?” “日、日九?哪……哪个日九?” “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!”说的人气急败坏,也不知慌什么: “没听管事说么?是老鲍房里的日九!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。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,口水都差点没淌下;偶一抬头,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,鲍昶咬牙切齿,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,仿佛瞪着什么骯脏物事,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。 横疏影接着念:“庚寅房耿照,王化镇庶民,中兴军之后,入城十二载。此子臂助义盟,奋不顾身;嘉其忠勇,于兹荐用。”喃喃低问:“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?”语声虽轻,前排却清晰可闻。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,心下雪亮。无论二总管问什么,便只有一个答案。 “是这个孩子。”老管事双手团抱,微微弯腰,模样不卑不亢。 横疏影满意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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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旁边那个是谁?眼生得紧。” “启禀主上,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,是昨夜之事的目证……” “行了。”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:“总之,是重要的人罢?” “是。”横疏影木然道:“我带他来,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。”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。 “那好。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,过来跳支舞。要不,我叫人杀了他!” 耿照猛然抬头。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须,笑得得意洋洋,仿佛耍赖得胜的孩子,眼看胜券在握,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。横疏影俏脸煞白,咬着丰润的唇珠簌簌发抖,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起来,捏得指节微微泛青。 ——城主是认真的。他说得出,就做得到! 一剎那间,耿照突然如此感觉。 横疏影咬着嘴唇沈默片刻,忽然展颜一笑。 “主上不过就是想看支舞,何必杀人呢?多煞气呀!”她笑得十分娇憨,连口吻都酥腻入骨,仿佛化不开的糖膏。“喏,我就跳一支哟!跳完了,主上就要乖乖听小影儿说话,好不好嘛!”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,连连拍手。 “好!小影儿依我一件,我也依小影儿一件。”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,交给耿照。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,见她侧腰弯身,轮番勾去了鹅黄绣鞋、细雪罗袜,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小脚儿,脚底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色泽的淡淡橘红,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,足趾平敛,既有婴孩的浑圆腻润,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线,集稚嫩与妩媚于一身,说不出的玉雪可爱。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,将后襬塞入腰上的三缠腰采(女子束腰用的布匹,相当于男子武服里的“抱肚”),裸着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玉腿,腻白如乳浆敷就。她个子娇小,比例却是上身短、下身长,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,简直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。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,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。 “脱呀!”独孤天威迭声催促:“再不过来,我可要生气啦。” 横疏影勉强一笑,佯嗔道:“不脱啦!就这样。身子光溜溜的,跳舞也不好看。”伸足一点水面,又倏地缩了回来,蹙眉低道:“好冷!”咬牙环肩,才又踏水而过。 原来池底铺有石阶,距水面止有一寸,可以平涉到亭子里去。亭内的水引自后山的天然温泉,而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水,阴阳双环,此为“响屧凌波”的另一特色。 横疏影入得亭内,众女纷纷让至一旁,见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,居然裸着一双腿子拎裙涉水,模样十分狼狈,敬畏惊惧之心渐去,仗着有城主撑腰,不由得指指点点、交头接耳起来。 横疏影置若罔闻,对独孤天威娇笑道:“主上,小影儿许久没跳舞啦!你让人家先暖暖身子。”独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,闭目长笑:“我倒还记得你入城的头一天,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。” 外围高于池塘水面的凉亭,内边其实就是一座大池子,温泉深及小腿,除了裸裎相对的美女,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。 这样简单的建筑,如何能“乐舞自生”?她一边思考,一边往一张突出水面的小几走去,脚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,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磬声。 仔细一瞧,原来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,布满纵横交错的方格。横疏影灵机一动,前踩几步,又倒退几步,随手往几面一按,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,四柱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。 (原来如此!) ——这整座“响屧凌波”,本身就是一件乐器! 逄宫将发声用的磬石、铁器等藏在四面亭柱中,亭柱中空如风管,而亭内的地砖、小几、灯柱,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,以机簧连接到亭柱与外池的舞俑处。一旦触动地砖摆设,亭柱就会发出声响,间接推动外池的水力机关,使小人转动跳舞。 “这样巧妙的机关术,拿来改良铸冶工序、减少人力消耗,岂非更好?偏生浪费在这种地方!”横疏影怒极反笑,暗自摇头,表面上却不露声色,细细踏着地砖摸索音阶,片刻才笑着说:“主上如若不弃,小影儿想奏一阙‘玉楼春’。”此言一出,众女无不哂然。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游艺,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,身边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、善于逢迎,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;这样的一群行家会对精巧已极的“响屧凌波”束手无策,极可能是逄宫开了个玩笑。 “你要能自动舞乐的机关,我可以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。这便是我的能耐。” 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曾对独孤天威如此转述——逄宫耽于机关阵图的研究制作,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、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,对外沟通全靠山下草庐的门僮传递。 “如果你要的是一间能自动舞乐的房子,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。两者皆值千金,你自己决定。”童子如实转达。 大凡演奏的乐器,都有把位或琴徽之类,用以标示音阶的装置。然而在这座“响屧凌波”里,每一样摆设都是音键,彼此之间的排列却无规律可言,等于是一把三丈方圆的巨琴,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,便是天下第一琴师亲临,一时三刻无法弹奏。 横疏影不但要弹奏这座“响屧凌波”,还夸下海口,要弹一阙完整的“玉楼春”。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,都是吃过苦头的,不免笑她不知死活,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,一名歌姬掩嘴窃笑,脱口道:“哎哟,二总管若能奏出整阙‘玉楼春’,小女子便抛砖引玉,陪二总管唱上一曲。” 横疏影目光一凛,斜眸乜去,冷道:“你也会唱歌么?脱得赤条条的,我以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。” 那歌姬想起传闻中“暗香浮动”横疏影是如何的辣手,粉面上血色尽失,吓得缩到一旁,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目光。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笑,大有幸灾乐祸之意。诸女失了靠山,气焰登时收敛许多。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,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,倒也清脆动听;蓦地足尖轻踮,柳腰一拧,竟然跳起舞来。只见她裙下交错,修长的玉腿踮跳弹动,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,娇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,饱满的胸脯晃荡如波,柱中叮叮咚咚的乐音如奏扬琴,旋律连绵不绝。 曲乐悠扬之际,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动了起来——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同,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着亭子飞快转动,乐工摆头吹笛、舞伎蹬腿飞天,扬帆驰马,宛若活物。众人看得目瞪口呆,一时无语。 横疏影舞姿曼妙,虽然一手拎着裙幅,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、伴奏合音,却更显身段玲珑,宛若水上仙子。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溅湿,紧贴着玲珑曼妙的胴体,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的浑圆乳峰,饱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缘,隔着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;雪白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,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,小巧的膝盖、膝弯透着粉酥酥的橘红色,裸足偶而抬出水面,沾着晶莹的细小水珠,宛若鲜滋饱水的新嫩梨条。 跳着跳着,忽于亭中一角驻足,柔荑舞风,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,原本两部合拍的丰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,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,闻者却不觉简陋,仿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,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期待。 舞乐转成了小调,只听她轻启朱唇,漫声唱道: “红酥肯放琼苞碎,探着南枝开遍未?
道人憔悴春窗底,闷损阑干愁不倚。
※注:逄,音“庞”,姓氏。※屧:音“谢”,原意为木底鞋(屐),可泛指鞋类,亦有“行走”之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