鸣濑晴-此身为鞘 第五幕
温暖的水面渐渐升起,终于没过了晴的双峰,也没过了我的手掌,氤氲的水汽在空中缓缓蒸腾,在折射下视线都变得摇摇晃晃,使得怀中的少女一时间竟然有那么一点点飘渺。浴缸上的蒸汽犹如晨曦的雾,能遮住许多春色,却遮不住任何心事,在这样安逸温和的气氛里,晴心里的坚冰不知不觉开始消融,她终于是忍不住,打开了话匣:
“这一周,我反复地做一个梦,一个噩梦。”
我没有说话,静静地听着,晴的声音很小,但在浴室的混响下依然清晰可闻。
“梦里总是一片雾,很大的雾,然而不论我走到哪里,也许是拐角,也许是平地,总会突然看到我父亲的虚影。如果我不去看他,一转眼,他就会消散;如果我径直走过去,从雾里浮现的父亲……他……”
晴的声音开始带上哭腔,这是在往日坚强的少女身上难得一见的一面——那便是脆弱,少女紧紧抓住我的手,我却不敢回握,生怕真的一触即碎。
“当我拨开浓雾的时候,他的实体就会那么跪在那里,身上爬满了恐怖的冰晶,如果这不是梦,我根本就不可能认不出来这是父亲,但在梦里我知道这就是他。
“只要我一碰,可怕的塑像就会支离破碎,我就那么绝望地跪在地上扒拉着碎片,我想把父亲捧起来,但是那碎片刚到手掌上又马上变成沙子从指缝里流走……”
梦是现实的投射,我还记得,共振褪去后,在用来急冻生物实验材料的冷库里,坍缩回现实的鸣濑政少校脸上已经爬满了灰白色,胡须、睫毛上挂满白霜,蜷缩的指端全冻成了黑蓝色,本该端正的军服大半的扣子也被扯开,也许是在回光返照前已经因为感官倒错而感到错误的炎热。但不论如何,即使做多坏的打算,晴也不可能想象过此时此刻,自己的父亲以这种模样出现在此地此处。冰晶与破碎,也许正是晴内心震撼的具象化。
后来军方如他们所保证的那样,举行了一场隆重、规格足够的葬礼,在大厅的灵柩中,鸣濑少校披着象征荣耀的旗帜静静地躺着,他的脸经过了入殓师的精心修复,留下了生前最有尊严的样貌。那一天,是我陪着晴一起参加的,陶也过去了,但她献上一束白花之后便离开了,从接下来退场的人里,我猜是和军方的高层移步到其他地方商谈了。那天最让我诧异的是卡罗琳也来了——我原本以为要么陶亲自来,要么卡罗琳代表陶来——来来往往致唁的人很多,有军方的,有其他大企业的,对话太多太杂,有来径直来找晴的,也有以此为契机与我搭话的。这些对话太多太杂,我已经记不清楚,但我却记得那天李秋雪上尉见到卡罗琳之后问了一句,你怎么没穿军装来?卡罗琳的回复是,那套军装在这副身体上已经不合身了。
在我的印象里,那天,晴穿着一条极朴素的黑色长裙,扎着单马尾,除了“谢谢”之外,几乎不说话,也不流泪,只是悲伤地低着头,余光总是在望着那具灵柩。我当时以为,是因为泪已经哭干了,所以晴才没有流泪;现在我想,也许是免于自我崩溃的自我保护机制推迟了真正悲伤时刻的到来。悲痛正是一种痛,而痛总可以被麻木、药物、烟酒抑制,然而悲伤是一种无法被永远隐藏的伤,在卸下盔甲的时刻,一场梦、一件旧事、一件老物、一种味道,甚至只是一个光影类似的下午,旧伤才突然攀上心头,旧日里积累的所有剧痛才突然袭来。
“这样的梦,不断重复,我没有办法离开,也没有办法停驻,我好像会听到父亲诘问我,‘为什么要停下共振,让我变成这样?’——这个时候,周围的雾就会变成白色的风,风中是锐利的雪,我的父亲、旧日的战友、牺牲的同僚,他们的声音都混在一起,拷问着我……那些我无能为力,无法回答的问题……”
“晴……”
“我知道的,分析员,我知道的,‘这不是你的错’,我听了好多好多次,葬礼上听了好多次,心理疏导的时候也听了好多次。我知道一定要停下共振,但是我就是忍不住会去想,如果我不打开冷库的门,我不去观测,父亲他会不会毫无痛苦地消散,而不是以那种惨状告别这个世界……”
“不,打开薛定谔的盒子的人绝不是杀死猫的凶手,制造这个陷阱的人才是,晴,总有一天,我们会把所有帐全部算清。”
晴上身转过来,那对湿润的眸子牢牢地钉住我的视线,“可是,可是,如果知道会是这样……有没有办法选择不去打开这个盒子看那样的惨状呢……分析员,你说,为什么——为什么不能直接在惨状揭露于世之前便将之就地掩埋?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疼痛而苦涩,而我们的潜意识却还要强迫自己去咀嚼?”
为什么?因为这就等于问:为什么不能在悲剧发生之前便阻止,如果是北欧的众神神话,那么回答就是献出自己与他人的一切,找到黄昏预言的漏洞;如果是古希腊的英雄悲剧,那么回答就是慷慨地赶赴既定的结局,完成悲剧本征的闭环;如果是尼伯龙的长篇史诗,那么回答就是在悲剧发生之后,酝酿一场更加盛大的复仇。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,我们不是预知命运的神,也不是一切落定后吟诵命运的吟游诗人,我们既不知道剧目为我们设下了何种悲剧,也不知道命运为我们准备了何种惨状,所以,在悲剧降临前,我们渴望预知;在悲剧来临时,我们拼命逃跑;在悲剧落幕后,我们悲鸣哭泣。
“所以,您想告诉我,您是尼伯龙派的吗?”晴搂住我的脖子,认真地问道,“您……要带我向命运复仇吗?”
“是,但也不是。我要向命运复仇,为了你,为了你们,为了每一个被不公不幸的命运安排了凄惨谢幕的人,说到底,是为了我自己,我要复仇。但我在这复仇的路上,我不要蹈克里姆希尔特的覆辙,我要复仇,但我再不要你做我的刃,”我拨开晴的刘海,轻轻地吻了上去,“我最后悔的事情,就是没有在耶洛沙的安全屋里保护好你,你说你要做我的刀,不再贪恋刀鞘的温柔,就冲了出去。但是,你知道吗,当毫无生气的你被女公爵的手下抬出来的那一刻——你看到面目全非的鸣濑政上校的时候心有多痛,我就有多自责,多难受。”
“不,不是的,不怪您,不怪您……”晴完全转过来,双膝跪在浴缸里面对着我,捧着我的双手,拼命地想要把我因为愤怒而握紧的拳头展开。
“如果不是能吸收泰坦物质,如果不是能唤回你的心智,如果不是一切仍有救,是否是我的错又有多重要呢?对不起,晴,我不会安慰人……”
“不,没事的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晴呜咽着,滚烫的热泪滴在水面上,这份炽热仿佛隔水可及。
“……我想说的是,零区、耶洛沙、第五研究所,我所铭记的这些痛苦于我而言,意义在于避免它们再一次发生,是的,我不相信哪里有什么的命定之死。我要向命运复仇,你,你们每一个人曾经见过多大的痛苦,我就要把你们带向多大的幸福,我要用世界上最盛大的美丽童话,向悲剧复仇。我失去过太多的人,甚至一度连我自己的一切都要失去[*],我不能再接受失去任何一个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。
“晴,我希望你能见证我复仇完成的这一天。你是我的旧日王牌,但现在,我想请你你为我藏锋——不要再把一切重担压到自己的身上,因为再锋利的刃,过度使用也会磨损驽钝。
“晴,让我做你的刀,为你斩开一个新世界,而你,我不要你再做我的刀,我邀你做我的鞘,成为属于我的世界——你愿意跟随我,理解我,包容我,接纳我吗?
“我愿意,我愿意,只要是您的请求,我都愿意……!”少女直起身子猛地扑到我的身上,紧紧地抱住我,小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,稳稳地接住少女之后的我从背后沿着脊背轻轻抚摸,安抚着努力回应我的少女。
“对不起,晴。”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觉得晴成了一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利刃,而忘了在那忠诚、坚强的保护色下,她也只是一个无人保护,无人爱惜,渴望平静的少女?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从现在开始,我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,“我忘记了一些很简单很简单的道理,这段时间有些冷落你,对不起,晴。
“我们每个人,都比自己认为得更加坚强,但,也比其他人认为得更加脆弱。晴,你有好好地完成任务,你也有好好地和父亲告别,你是优秀的战士、合格的女儿,这一点,请你不要再怀疑自己了。我……错在我忘记了后半句,看着你拼命的样子,看着你坚强的外壳,我忘了要用百分之两百的力气来爱你。”
后日谈
“所以……你是说浴缸平白无故地就缺了一个角是吗?”卡罗琳看着我的报修申请,皱起了眉头。
“是。”
“然后床腿也莫名其妙断了一个,床也坏了?”
“是。”
“唉……小两口玩那么大,你这让我怎么上报啊……”卡罗琳扶额叹气道,“算了,不说这个了,鸣濑晴小队长的状态确实好了不少,周围同事反馈她也变得更柔和,更有……女人味了?你做了啥,透露一下?”
“平时我和你做啥,我和晴那天就做啥。”
“你!大流氓!”卡罗琳扭过身子,夸张地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。
“算了,今天穿这么正经,应该是有正事吧。哎,剩下的事情我看看怎么搞定吧,你房间里那些家具的使用强度……确实得换点结实的了。”卡罗琳挥了挥手里的文件夹,“喏,晴在等你呢,快去吧。”
“谢谢小情报官啦。”我揉了揉卡罗琳的头,向门口走去。
晴身着一袭薄纱白裙,裙子虽然是纯色的,却很有层次,不失庄重的同时又很有包裹感地衬出了晴的身材,脚上水晶色的高跟高挑而典雅,亭亭玉立的样子像极了一株清新的百合。走近了便能问到晴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,平日不怎么打扮的晴脸上画了些许淡妆,薄薄的唇上晶莹剔透,刘海梳得蓬松均匀,在侧发上还戴了一顶白花。
“早上好,晴,很美的打扮。”
“早上好分析员,您也是”晴迎上前,帮我理了理领结和里面的衬衫领,“这身黑色西装很搭您。”
这身衣服还是晴挑的,那天,商场的导购一夸这身站在晴身边像新郎配新娘一样般配,晴就捂着脸弯下腰傻笑,然后说什么都不让我付钱,刷卡买下了这身衣服。
“那个,卡罗琳小姐没有难为您吧。”
“没有,不如说是我在难为她……”我挠了挠头——真是没想到,晴主动起来之后竟然那么生猛。
“那个……我……我下次一定记得进浴缸之前把战术义肢取下来……还有,呃,下次不会在床的一个角上使劲了,我,我会减肥的……”晴不好意思地别过脸,“实在不行的话拿我工资抵也行……”
“没事没事,我来搞定吧,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。”我牵起晴的手心,迈出了结实的一步。
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,我们在郊外的一处陵园停下,在管理终端上找到晴父亲所在的位置之后,我们又爬了一小段山路,最后在“鸣濑 政”的石碑前停下。我把水桶和抹布递给晴,我自己开始清扫周围的灰尘和落叶,在晴专注地擦拭着灵位的时候,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墓主人,大多也都是军人。
清扫完成之后,晴在墓前献上了一束白花。
“父亲,女儿有好好地努力,好好地生活,请您放心。
“父亲,如果您有在天之灵,我想告诉您,我已经找到了能托付一生的人,我把他带来给您看了。”
晴后退一步,用臂弯搂住我的手臂,然后我们一起郑重地鞠了一躬。
“鸣濑少校,请您放心,您最珍视的人,现在也是我最珍视的人,我向您保证,不论贫穷或者富有,不论疾病或者健康,我一定会保护好晴,呵护好晴。”说完之后,我也向前献上一束白花,然后退回来,再向着面前深深地鞠上一躬。
我看向晴,发现她的眼里噙着热泪,但这热泪不再是悲痛的、孤独的,而是包含着生者在死者面前的郑重与怀念,换言之,这是为生者而流的泪,是为未来,而不是为过去流的泪。我俯下身正准备拭去这泪水的时候,晴却搂住我的脖子,踮起脚尖牢牢地吻住我,在这一个瞬间,天与地都变成了纯白的礼堂,风也静止了,只留下鼻尖相碰的鼻息。这是一个我和晴最深情的吻,更是不需要被任何人见证但却最牢固的誓言——我们将互为对方向外的刃,共同劈向一切坎坷与不幸;我们将互为对方内心的鞘,相互接纳一切脆弱与不安。
此身为刃,坚不可摧;此身为鞘,牢不可破。